外婆這輩子最驕傲的、無愧天地的,大概就是欠債還錢這件事了。

「我只聽到他在房間咳得很厲害,從門簾偷偷看進去的時候,正好看到他咳出好多血來。這是我見父親的最後一面,只有背影,也是我對他最深刻的印象。」阿姨感傷的說。

外公是因病過逝的。據阿姨十幾歲時的薄弱印象,判斷病症應該是林黛玉的肺結核。外公病了很久,只有媽媽跟阿姨兩個女孩的四口家庭,因為孩子都還小,外婆獨立撐起這個貧窮的家庭,還有生病累欠大筆的醫藥費還有生活費。

外公逝世後,債款的重擔不僅全落到外婆肩上,在那個因為金錢匱乏,每個人無暇顧及他人,沒有多餘的同情心可以分給別人的年代,家中的一家之主突然撒手人寰,大家急得沒有留一點時間給外婆傷心難過,只擔心外婆一個女人沒有能力又養小孩又還債,催討欠債的態度更加急切,更加緊迫盯人。

「大家都那麼窮,都需要用錢,我絕不能欠著人家的錢不還。」總是這麼地堅決,外婆提起這件事的時候。所以她把所有債主的名字跟欠債金額,都要媽媽用紅色簽字筆寫在白牆上,然後一個個去解釋她還款的計畫跟誠意,希望大家給她一點時間,一定會把錢還出來。

外婆希望可以不要欠太多人的錢,所以徵求大債主的同意,存到了的錢先一一還給小債主。之後,她會分期把錢一筆筆的還清,決不拖延。雖然從我認識她起,外婆就是一個全職的家庭主婦,不過當時為了賺錢,她前後做過好多生意,賣水果、賣冰、賣麻糬…...等等各式各樣的東西。 

就這樣,她開始了努力工作賺錢的生活。每天凌晨起床,拿著跟好鄰居捐出來共用的一筆買辦貨物的錢,推著三輪車走兩公里的路去批貨買水果,回來開始挑挑揀揀的整理,等市場結束後就趕快拿著這一筆共用的基金給隔壁鄰居,讓鄰居去置辦他們需要的貨物。這種患難與共的狀況,一直持續到外婆存到了自己一筆做生意的本金為止。這份無私的救命恩情,她到現在都不能忘。

在那個親戚害怕聽到外婆開口借錢,因而爭相走遠、避不見面的艱困時期,唯一自動自發伸出援手的,是隔壁家境只比我們好一點點的善心鄰居,親戚們都避之唯恐不及,這個遠親不如近鄰的親身體驗,使得我們家從小就不常與親戚往來,她們三人也養成不開口求助的習慣,害怕麻煩別人,也怕無情的拒絕。

忙著賺錢還債的當口,外婆那時每天只吃一餐飯,一碗飯兩三口狼吞虎嚥的解決完畢;急著繼續工作沒時間上洗手間所以不喝水,當年的這些壞習慣,正是讓她晚年身體健康出問題的灶因。

外婆每每手頭有一點積蓄,便趕緊送去還人家,然後告訴媽媽還了誰還多少,由媽媽負責統籌計算,登記在牆壁上。那片牆上的每個數都都歸零、每個名字都被刪去之前,家中不敢有電冰箱、電視機等等那些當時甫上市的家電用品,餐桌上不敢有魚、肉,小孩子不能穿新的衣服,她要讓大家都看得到她是克勤克儉地努力在還錢。在良心道德的規範下,家裡還有負債的時候,她也決不允許任何一分錢花用在,會讓其他人感覺稍微奢侈的地方。

那時負債金額到底多少、花了多久時間還完,沒唸過書、不懂計算觀念的外婆總是說不清楚,卻給了一大兩小三個女人很多關於人生的啟示、生命的教訓,還有一輩子的不安全感。經歷過人見人怕、自立自強的孤苦無依,使得外婆、媽媽、阿姨三個被無情的環境訓練成為一個個女強人。

只不過從小我就明白,在傳統觀念調教長大的她們,渴望的是家庭的溫暖,可以放鬆的做一個圓滿家庭的溫柔小女人。做為一個獨立自主、事業有成的女強人,其實不是她們的選擇,只是在嚴刻的壓力下,不得不然。
 

小時後跟著外婆看楊麗花葉青,每每劇碼是「楊家將」的時候,她總要再提一次說,「她們全家女人都很厲害,不過是因為歹命,『咕不裡三中的』﹝台語,不得已的意思﹞。」

跟著一定會再叮囑一遍,雖然這是講很久以前,某家也是姓楊的一門忠貞報國的故事,但是全家男人幾乎都死光,不然就是出家、和番,算是不祥的戲,所以每年我們楊祖厝拜拜熱鬧的時候,什麼戲都能演,就是「楊家將」不行。

一直到大學時期,因為年幼而沒有性別的表弟不算,我們確實是一家都女生,五個。除了我個性軟弱、胸無大志,也算是一門英雌。只不過絕對不能跟不吉利的那個宋朝的「楊門女將」聯想在一起。

外婆說了,他們不是因為能力好、而是因為命苦,所以這個故事得以流傳至今。無論以現代的觀點,如何看待這個辛苦走過半輩子的人生,沒有丈夫可以依靠、獨立撫養兩個稚女長大、被嫌棄被追債,堅忍不拔的年輕歲月,是我們這些年輕小輩的驕傲,是她無法示弱的痛處。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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