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從十歲那年爸爸搬出這個家開始,見面的次數隨著年紀漸長、功課繁忙、學生的雜事日多而減少。對他的認識了解,憑的是回憶、跟想像。

跟父親的互動印想最深刻的有兩件事。很小很小的時候,有一天半夜突然有人來敲家裡的鐵門,兵砰做響吵醒家裡的人,原來是找爸爸的。當時的我無法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情,只知道來者不善,似乎撂了些狠話然後走人。他們人雖然走了,但我的睡意也全飛了,擔心害怕著怎麼也睡不著。過了一會兒,突然聽見開門的聲音,趕緊從被窩裡爬出來,看近父親正要出門,急著問他上那兒去,記得爸爸當時考慮了一下子,說他要去散步,問我要不要跟他一起去。

那天晚上,我們上了華中橋往前走,沒有交談,只是默默的散步,直到台北市跟北縣的交界處,父親問我想往回走了嗎,「好」我說。那夜橋上亮恍恍的橙黃色燈光,就算人在英國,只要上了高速公路看到那個顏色的路燈,就會想到那個我第一次體會到夜晚神奇魔力的經驗。說也奇怪的,對於往回走之後的細節,我一點印象也沒有。

國二的時候,因為吃藥造成過敏,那天跟妹妹還有其他同班學約好了要去逛公館。生平首次的公館之行,就因為我要留在住家附近的診所吊點滴而告吹。一個多鐘頭之後,在臨時病床上醒來,突然看見爸爸出現在眼前,問他怎麼到找到這裡來,他說剛好打電話回家,外婆跟他說的,還怪我們竟然不通知他。這樣的對話對我來說是陌生的,從來沒想過去看醫生吊點滴,會有家人要求應該要被通知到。心中,突然覺得溫暖。

這是我印象中,記憶裡的父親,從來不曾希望他可能是別的樣子。印象中的爸爸,就是那個武俠小說不離手、愛吃熱炒小菜配酒、郊遊遠足上車前會塞四十元銅板讓我花用、也是惟一一個曾經送便當到學校裡給我的人。

除了這些凌亂散碎的片段,我唯一堅持不願忘記的,是他喊我名字的聲音。可能從小的印象,我的名字是爸爸叫出來,其他人只是仿效著跟著叫的。

「我還記得那個六月天的清晨,我在哭喊中驚醒過來。胸口噗通噗通跳得好快,彷彿我的靈魂急著要尋找出路跑下樓似的。父親慌慌張張的衝進我房間,把我摟在懷裡,努力安撫著我的情緒。
『我記不得她的樣子了!我記不得媽媽的臉了......』我哽咽著,幾乎透不過氣來。」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         《風之影》卡洛斯‧魯依斯‧薩豐

無論他本人應該是什麼樣子,我只願意記得那個留存在我的記憶中的爸爸。從小大家就都說我跟爸爸很像,外表像、個性也像。小時後覺得有趣,懂事以後卻非常害怕我將來會跟他一樣,所以竭盡所能的逃避,逃避看到我兩之間的聯繫。

所以,當某一天我獨自坐在他的房裡整理著那些以前我給過他的父親節、生日禮物,看著那些我已經忘記曾經擁有的、小時候得到的簡易望遠鏡、錶著古早相框的照片、小學時歪斜的字體,他小心翼翼收藏的這些東西,如同我心底固執留存的父親印象,不容許任何人、甚至是他自己來破壞。

對於親情的渴望,心中那個撕裂的傷口,是我的家庭先排斥了我,還是我也將它推拒在外,這不重要。就像我跟父親心目中對彼此的觀感跟記憶,猜測事實上都是停滯在小時候,根本不是後來的我們自己,也已經無關緊要。

我跟爸爸個性中最相像的部分,是同樣都將很多話憋在心底,從不說開來。我自以為點個性上的雷同,父親能瞭解那些我沒說的話是什麼。還是什麼都沒說。我在他眼底體會到他抑鬱悔恨的人生,而我希望他看到的是我的抱歉跟原諒。最後我們各自用自以為是的方式了解對方,錯過了今生唯一也是最後溝通的機會。你問我會後悔嗎。

我們都以為人生而有自由意志,我們都以為在很多事情上我們有能力去改變,事實上,選擇都是不得不為的,沒有辦法改變的個性、無能為力扭轉的環境,只能隨波浮沉而已。

周日要不是跟著妹妹,大概我也不會想要上山去看爸爸。只要不面對著一格一格的小櫃子、不看著黑色的骨灰罈,就可以假裝我還有一個鮮少聯絡的、永遠留在我記憶裡的父親。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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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tblovesally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4) 人氣()